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径山茶:人间有味是清欢——作者:贾莹

时间:2025-09-26 12:25:51来源:中国甘肃在线编辑:赵小春点击:

径山茶:人间有味是清欢

——作者:贾莹


人上了点岁数,口味是会变的。年轻时爱闹,爱烈,嘴里非得有滚油泼辣的酣畅,才觉着过瘾。住大杂院那会儿,喝茶就是个生猛的喝法。院里南腔北调,五方杂处,喝茶的家伙事儿倒挺一致:一个磕掉好几块瓷、露出黑铁胎的搪瓷大缸。茶叶多是“高末”,茶叶铺筛下来的碎末子,便宜,禁泡。抓一把扔进去,滚水“哗”地一冲,茶叶末子立刻翻江倒海,水色也瞬间变得酱赤浓重。喝一口,又烫又苦,舌头都麻了半边,但解渴,提神,像给疲乏的骨头缝里灌了点劲儿。院里的张木匠、李瓦工,收工回来,就这么“咕咚咕咚”灌下一大缸子,末了用袖子一抹嘴,长出一口气,浑身的乏意才算散了。那茶,喝的是个痛快,是生活最粗粝的底色。

如今不行了,肠胃先跟自己告了饶,心也跟着静下来。开始觉得,一碗白粥,一点咸菜,若是熬得了火候,米油丰沛,竟也品得出米和水的清甜。所谓返璞归真,大抵如此。

喝茶也是一样。从前是当水喝,后来也学人讲究,龙井、碧螺春、铁观音,名头响亮的,都尝过。可总觉得隔着一层,茶是好茶,人不对。心里长着草,再好的茶,也品不出那份安宁。

头一回喝径山茶,是在杭州朋友老陆家。老陆是个妙人,一个真正的“慢”人。他在大学里教古代文学,教的是魏晋风度,人也活得有几分魏晋的意思,散淡,随性。我们都说他走路像飘,说话像吟,做什么都慢悠悠的。他家在西湖边一个老小区里,房子不大,收拾得极干净。多的是书,从地上堆到天花板,满屋子都是旧书和墨汁的气味。窗外一棵大香樟树,风一吹,晃动一窗的绿意。

那天下午,天阴着,是江南特有的梅雨天,空气里黏糊糊的。雷声在远处一声声地滚,像个慵懒的胖子在翻身。人也跟着懒洋洋的。我说:“要下雨了,闷得慌。”

老陆“嗯”了一声,不急不慌地从一个紫檀木柜子里,捧出个锡茶叶罐。罐子有些年头了,刻着几竿修竹。因常年摩挲,锡器表面没了新的时候那种贼光,而是温润如玉,像一位老者的皮肤。他打开盖,一股清香就悠悠地飘了出来。不是花香,也不是果香,倒像清晨五点,你独自一人走在山里,露水打湿了青草和蕨,风一吹,带过来的那种味道。干净,清冽。

“今年的径山新茶,谷雨前两天采的。”老陆说着,用竹勺,小心地把茶叶拨进一个白瓷盖碗。那茶叶,是真好看。细细的,微卷,像少女的眉毛。身上披着一层细密的白毫,茸茸的,是那种很嫩、很鲜活的绿。

他不说话,只是一件件地做。先用沸水把盖碗、公道杯、品茗杯都烫了一遍,嘴里念叨着:“家伙事儿得先热热身,不然凉杯会激了茶香。”然后才提起那把铜壶,让水流沿着盖碗的内壁,缓缓地注进去。水不能用刚滚开的,要稍微等一等。他说,太烫,就把茶叶烫熟了,那股子鲜灵气就没了,会透出一股熟气,味道就死了。

水汽氤氲,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舒展,一片一片,像有生命一样,在水里悠然地打着旋儿。

他很快把第一泡倒掉,淋在桌上的一个紫砂弥勒佛上。“这叫‘醒茶’,”老陆说,“把茶叶叫醒,也洗去一点路上的风尘。”

然后才重新注水。这次,他把盖子轻轻虚掩,等了约莫十秒,便将茶汤沥入公道杯,再分到我的小杯里。整个过程,行云流水。

“尝尝。”

我接过来,白瓷小杯温温的,正好暖手。学着他的样子,先不喝,放在鼻端闻了闻。香气比刚才更明显了些,除了那股子山野的清气,还多了一丝炒豆子似的、淡淡的焦香,也就是茶人们说的“栗香”。这香气不霸道,是克制的,含蓄的。汤色是浅浅的杏绿色,清澈见底。

我呷了一口。

很奇怪。入口,几乎没什么味道,淡。淡得让我有点意外。就是那么一泓温润的水,柔顺地滑进喉咙。我正想说“这茶好淡”,一股极细微、极清甜的味道,就从舌根底下,丝丝地冒了出来。这甜,不是糖的甜,那是肤浅的。这是一种鲜活的、带着生命力的甘醇。像山岩下沁出的一口清泉,汩汩地往外冒,不强烈,但绵长。咽下去之后,满口都是这种清润的回甘,连呼出的气息,都带着一股兰花似的香。

我看着老陆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
老陆笑了,慢悠悠地给自己也倒上一杯:“怎么样?是不是有点不一样?”

我说:“这茶……有后劲。像个话不多,但心里有数的人。”

“哈哈,这个比喻好!”他一拍大腿,“这就对了。径山茶,喝的不是头一口的浓烈,是咽下去之后的回味。它不急着讨好你的舌头,它要进到你心里去。跟做人一个道理,烈火烹油,看着热闹,长久不了;温水慢炖,味道都在骨子里。”

窗外的雨,终于“哗”地一下落了下来,敲在香樟树叶上,沙沙作响。我们就着这雨声,一泡一泡地喝。第二泡,香气最盛。第三泡,汤感更柔滑。老陆说,好的径山茶,能泡上七八泡,每一泡都有细微的变化,像读一首好诗,一遍有一遍的滋味。

我问老陆,这茶里,是不是有什么故事?

他说,故事大了。这茶,出在径山。唐朝就有。山上有个万寿禅寺,是名刹。寺里的和尚参禅打坐,容易犯困,就自己种茶喝。喝着喝着,就觉得这茶的味道里,有禅意。清淡,回甘,像极了修行。

“禅意?”我听着还是觉得玄。我一个凡夫俗子,油盐酱醋,哪懂什么禅。

老陆说:“你别想复杂了。真正的禅,就在生活里。吃饭,睡觉,喝茶,无不是禅。所谓禅,是让你静下来。你看看,刚才我们喝茶这半个钟头,你是不是把工作上的烦心事,都给忘了?”

我一想,还真是。

“你看这茶叶,在水里起起落落,最后沉到碗底。像不像人的一生?年轻时谁不想到处扑腾?折腾来折腾去,最后还是要归于平静。这杯茶,能让你在喝它的这几分钟里,安安稳稳地坐着,看着它,心里什么也不想。这就很好了。”

他又说,径山茶有个名头,叫“天下禅茶出径山,一杯通透在人间”。他说,别的不论,就这“通透”两个字,用得最好。人活一辈子,求的不就是个“通透”吗?想得开,放得下,心里不堵得慌。

后来,我专门去了一趟径山。正是清明刚过,采茶的季节。车子在山路上盘旋,两边是密密的竹林,风一吹,竹叶哗啦啦地响,像绿色的浪。空气里都是湿润的草木气,深吸一口,肺腑里都是清凉。

漫山遍野,都是一垄一垄的茶树,绿得像翡翠。雾气在山间缭绕,茶树在雾里若隐若现。采茶的女工,戴着竹编的草帽,腰上系着小竹篓,两只手在茶树上翻飞,像蝴蝶。她们的手指,极快,极准,只采那最嫩的一芽一叶初展。我试着学,笨手笨脚的,半天也采不了几片,还把好好的芽头给掐断了,惹得她们直笑。

在一个叫径山村的地方,我找到了一个姓洪的老师傅,炒茶能手。五十多岁,很瘦,但精神。一双手,让人过目不忘。指节粗大,手掌上布满老茧,颜色像浸润了多年的老木头。他说,他从十几岁跟着父亲学炒茶,炒了快四十年了。

我看他炒茶。一口大铁锅,柴火烧得滚烫。一大捧鲜叶倒进去,“刺啦”一声,一股浓郁的青草气蒸腾而出。他的手,就那么直接伸进锅里,抓、抖、翻、压。我看着都觉得手心发热。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,把一锅鲜绿,慢慢炒成暗绿。他说,这叫“杀青”,目的是去掉那股子“青味儿”,让它变得温顺。

杀青之后是揉捻。他把茶叶倒在巨大的竹匾里,用手掌,不轻不重地,按着一个方向,慢慢地揉。他说,这全凭手上的感觉,是几十年的工夫。最后是烘干,也叫“辉锅”。在一个炭火盆上,架一个竹笼。这个过程最熬人,也最关键。一笼茶,要烘好几个钟头。他就那么守在炭炉边,不时地抓起一把茶叶,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。他的神情,专注极了,像一个老僧入了定。

我问他:“师傅,这么麻烦,不累吗?”

他嘿嘿一笑,露出被茶水染黄的牙齿:“习惯了。做了一辈子茶了。这茶,跟人一样,你得耐着性子对它,它才肯把最好的味道给你。你心里要是急,手上一乱,这锅茶,就废了。”

我看着他,忽然就懂了老陆说的话。那些所谓的“禅意”,不在经书里,不在蒲团上,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耐心和专注里。

从径山回来,我也学着慢下来喝茶。不再用大缸子牛饮。喝茶的时候,就把手机关掉。就一个人,安安静静地坐着。看茶叶在水里舒展,闻那股子清香,品那一口由淡转甜的滋味。

好像整个世界的节奏,都随着那杯茶,慢了下来。窗外的车水马龙,人际的纷纷扰扰,好像都离得很远。

我想起我外婆。外婆在世时,也极爱喝茶。她没那么多讲究,用的是一个大大的青花瓷茶杯,画的是“福禄寿喜”。茶叶,就是镇上供销社卖的最普通的茉莉花茶。她每天早上,抓上一大撮,扔进杯里,冲上开水。一整天,就喝这一杯。水淡了,就再续。到了晚上,那茶叶都泡得发白,舒展开来,像一朵朵煮烂了的菊花。她还要把茶叶捞出来,放在嘴里慢慢地嚼,说:“这个香,吃了清火,不能浪费了。”

我那时候不懂。现在想来,那是一种对物,对生活最朴素的敬意。在她那里,一杯茶,就是一天的安稳日子。那氤氲的茶香里,泡着的是家长里短,是柴米油盐,是那些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旧时光。

我现在喝的径山茶,和我外婆的茉莉花茶,味道不一样,器皿不一样,心境,也不一样。但那份从一杯茶里得到的慰藉,是一样的。生活,无论被装进怎样的杯子里,最后泡出来的,无非就是“滋味”二字。

“一杯通透在人间”。我想,这“通透”,不是说喝了茶就能立刻大彻大悟。它说的是,在这样一个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代里,我们总要给自己找一个慢下来的时刻。

那一口径山茶的清甜,就像是生活在给了你许多苦涩之后,悄悄递过来的一颗糖。它不耀眼,不喧哗。它告诉你,别急,慢慢来。那些最好的东西,总是来得很安静,需要你静下心来,才能品尝得到。

人间有味是清欢。这清欢,就在这一杯径山茶里,不浓,不烈,刚刚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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