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1年冬天的某个午后,村里一位老人在西坡村晒着太阳死去,一点苦没受,享年86岁,走时神色安详,平静喜乐。
他的死没有引起任何的轰动,因为他那么的平凡,而冬天又是村里老人极为危险的季节,所以有人死去并不会让人吃惊,况且他也超过了八十岁,算得上是正常老死。
如今又到冬天,有时候路过村里西坡,我都会看着那帮坐着的老人,他们有的在打牌,有的在眯眼假寐,我会想他们闭眼时究竟在想什么?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吗?
据几位父辈老人讲,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想,就是闭着眼似睡非睡。所以,我只能在自己记忆中寻找关于冬天的记忆。
西坡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土坡,在村西头,小时候极高,随着村里修路把道路抬高,西坡也变得越来越矮,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土包,在这个小土包上,发生过很多琐事,这个普通的小土包,见证过村里大多数人的老年。
小时候,土坡上会被人堆上一些柴草,可能是村里某人准备冬天喂羊喂驴的草料,也可能是某家准备冬天做饭时当引火的易燃物。老人们常常会聚集在这个地方,穿着大腰棉裤,整个人向柴草上半躺半坐,几个人开着玩笑,说着一些过去发生的事。这些事总是能引起村里一些孩子的兴趣,比如我。我会好奇村里以前发生过什么,所以听得津津有味,并且努力在脑海中去还原他们嘴里说的那些场景。
某人的孙子跑了过来,缠着爷爷想要两毛钱,爷爷一听直咧嘴,好家伙,一要要两毛,现在的孩子真没有受过苦,那两毛钱是容易来的吗?但架不住孙了的软磨硬泡,最后给了五分。孩子紧攥着五分的硬币蹦跳着跑向了村里的合作社,转身出来时,兜里已经装满了瓜子,五分钱的瓜子够他吃上一下午。
有时候他们实在无聊,就会几个人打牌,打得激烈时,会发生一些争吵,恼怒的老人会指责对方,吵着吵着就急眼了,互相揭对方小时候的糗事,别的人是不会劝的,只会火上浇油,并且嘻嘻哈哈的巴不得他们吵得再凶一些。
牌局不欢而散,而两个争吵的老人也会互相记仇几天,谁也不跟谁说话,谁先说话谁就输了。
但哪里会有长时间的仇恨呢?他们从小一起长大,一起在村里生活到如今,生于斯,长于斯,这里是他们的家,老人虽老,但身边都是小时候的伙伴,吵架只是调剂品。
当某个老人去世,这些老人就会在西坡上集体沉默,他们不是在感怀岁月,他们只是在想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。最后还得有最乐观的人打破沉默,于是去世的老人渐渐淡出,剩下的人接着在西坡的土包上度过一天又一天。
年轻人是轻易不会跟老人为伍的,他们大多会在坡下堆一些柴禾,点着后,越来越多的人加入,有村里的妇女,有村里的闲汉。闲汉无聊,边烤火边跟妇女开着半荤不素的玩笑,妇女也不是吃素的,她们早已经不是少女,所以会笑骂着怼回去,看似粗俗,却是生活。
但这种玩笑是分着人和场合的,假如烤火的有村里少女,那么再怎么轻浮的人也不会去开这样的玩笑,因为孩子一声大叔就会把人喊得面红耳赤,得要脸!
孩子们不凑这样的热闹,他们会在村边小河的冰上敲出一个大窟窿,然后想办法抓鱼,玩着玩着就把棉裤给玩湿了,回家免不了被妈妈一阵毒打,孩子哭得死去活来,仿佛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煎熬,但吃过饭就又溜着去了,你打归打,但玩我还是要玩的。
孩子们大多分为几派,有人抓鱼,就有人干别的。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会撅着屁股在巨大的麦秸垛上掏出一个洞来,然后钻进去洋洋自得,仿佛是自己建了一所房子,对于房子的渴望,一直都刻在我们中国人的骨髓里。
房子有了后,有些孩子就会假装自己是大人,既然是大人,那就得抽烟。一毛钱一包的五羊简直就让人崩溃,孩子怎么能买起呢?所以只能用干透的丝瓜秧来代替,抽一口被呛到,咳嗽时就有明火掉落,引着了巨大的麦秸垛,大人赶来救火,并且逮住孩子,用脚上穿着的布鞋使劲抽屁股,有人来拉时,孩子趁机逃跑,并且商量着再去找个麦秸垛,至于刚才挨的打,那算个啥?谁不是挨着爸爸的鞋底子长大的?
少年们终会长大,而老人也会随之死去。他们死后,由这些小时候挨打的少年抬棺送葬,一茬又一茬,一代又一代。西坡上的老人数量没减,只是换了脸庞。少年们终会老去,也会变成西坡上的一员。谁人不会送人走?谁人不会被送走?
西坡终会消失,以前的大土堆变成现在的小土包,小土包会变成平地,仿佛是一个返老还童的怪物。
时至今日,我突然明白,西坡就是一座坟墓,里面埋葬着西北普通农村的轮回,见证着西北农村时代的变迁。
曾经在西坡上的老人在坟地里化为枯骨,曾经的少年们有了自己的孩子。那个曾经蹲在地上,托着下巴听老人讲村里过去事的小姑娘已经身为人母,偶尔想起自己暗中发誓要将这些过去的事写下来,然俗事缠身,久不成文。慢慢的,那个曾经的理想也就越埋越深,直到几近忘记。
西坡老人依旧在,烤火青壮年已走远,他们外出讨生活,农村也渐渐改变了原本的模样。小时候躺在麦秸堆上可以看见的满天星星都去了哪里?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呢?小时候五分钱买一兜瓜子的喜悦去了哪里?为什么现在感受不到了呢?
唉!村里再不见蓝蓝的天,姑娘们莫名其妙就会有钱。
我的人生和我的理想一样,全都在慢慢腐烂。
有时候路过西坡,我常会忆苦思甜。
可苦有苦的幸福,甜有甜的伤感。
所以那些外出的小伙伴,你们是否还在埋头苦干。
你是否会有某个失眠的夜晚,想到我们曾经憧憬过那可笑的浪漫?
村庄始终都在,咱们都逃不出西坡那个小圈。
等到一个个头发花白,咱们再坐在西坡村的土包上打牌聊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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